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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见我困窘我失重漂流(大杂食党,磕!都可以磕!)

【巍澜】万重山(镇魂)

4k字,一发完

  

  *****

  

  “置民生于炼狱者,当得天诛!”

  “你身体不好,还是找个地方好好歇着吧。”

  车轮带过一地尘埃,马车轰隆隆而过,从一家书院后门匆匆绕过闹市,驶向山林。

  

  天光大亮,竹林深处一所久不见人烟的庭院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有了生气,炊烟扬起,身着短褂的男子进进出出,好不忙碌。

  而屋内,床上面色苍白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,他一手捂着眼,透过指缝迎接光的刺痛

  他知道现在自己肯定已经不在书院了,父亲觉得他太冒失,估计已经找了个深山老林把他给藏好了。

  罢了,他翻身下床,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幼年常来避暑的深山老屋,外加一个自己最熟悉的小厮正忙得乱窜。

  他也没出声,那小厮无意间一转身被吓得一顿,但又立即关切地把他请到桌边吃饭,可他哪里吃得下,他当务之急是问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哪怕只知道一点也好。

  那小厮面露难色,但还是松了口。

  “少爷,我也什么都不知道,能告诉你的不多,总之,现在你不能到处乱跑,要好好养病才对。”

  “不能乱跑?”男人不动声色,却还是忍不住出言嘲讽:“是怕我乱说话吧,他们这些人,总是怕别人说真话,要我说置民生于炼狱者当得天诛,这又有什么错……呜,咳。”

  他说着说着还是没控制得好情绪,一咳起来像个破风箱,小厮几乎都要怀疑他会不会像昨晚一样吐出血来。

  “少爷你别激动啊,您看,您这身体的确是需要静养啊,再说了,其他书院都已经有人被官府抓了,您这样也解决不了什么啊。”

  “对。”男人喝过一口茶,顺势问他:“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?”

  小厮连书都没读多少,哪里知道该怎么办,他只知道议论当今圣上是忤逆,但他又觉得自家少爷其实说得没错。

  “但时局之下,只能缄口不言,对吧?”

  少爷在旁边自己接了一句,苦笑着看茶杯中被风吹落下来的竹叶,竹叶被拨开,茶汤再被泼掉,命运如同他那日心急吐在书上的血,还有那本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。

  知百姓苦,难解百姓苦。

  “进屋去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而竹林深处,一个黑影匆匆闪过,惊起竹叶一片哗声。

  “最近风很大啊。”

  

  这少爷从小身体就不好,这几天更甚,总是自己摆着棋盘与自己对弈,一局不过就昏睡过去,再由小厮替他收走棋盘,醒了再接着下,如此过了三天,他精气神才好一些,不再动不动就昏睡过去,而是老是往竹林里跑。

  小厮最开始还追着他跑,说最近风大,叫他回屋去,但他反问小厮回屋有什么好,可有书读?那小厮便不说话了,本来屋子里是有书的,可这次来,一本都没有了。

  “我爹总是怕,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,书里劝诫我要守横渠四道,行清明之事,可如今看来,这些道理把我变成了一个不识时务的人,他当然怕,是吧。”

  小厮看不见那张背对自己的脸,但他想少爷一定很难过,就像自己的娘亲从小告诉自己,只要努力就会有衣穿有饭吃,但他之前起早贪黑地给人家做工,得到的却是工钱被克扣,娘亲在病痛中死去。直到遇见这户人家的少爷。

  他于是不再说话,递给少爷一件披风,再远远地跟着,但不出一会儿便被发现,又被打发回去。

  “你放心就是,这片竹林我从小便来,不会认不清路的,我也不会走太久,天色暗下去之前我就会回去的,我如今,也就剩这方寸之地可以走了。”

  小厮久久呆立,在看见那一袭青色衣衫隐入竹林后,才终于拔腿走了回去。

  

  竹林里也有不少石桌石凳子,那少爷走累了正想去坐一会儿,却看见石桌上摊着一本书,拿了一块镇纸压着,纸页上有几点小小的青色,应该是竹叶上掉下来的小虫。

  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人?

  兴许是有人上山游玩,正巧放在这里的?自己可还没落到被人追杀的地步吧。

  他这样想着,却听见身后传来谁的走动声,转身一看,一个身着一袭黑衣,头上还戴了个皂色帷帽的人走了过来,身量看着像个男子。

  他退后几步,正想说明自己没有翻别人的书,却被一下叫住。

  “方少爷,是吗。”

  “是……这位兄台,你是……”

  那少爷仔细想想,无论是从声音还是身量穿着来看,眼前这个人他从前一定是不认识的。

  但他并没有多少排斥。

  “少爷不必惊慌,我只是令尊专门为您请来的医者,就住在这片竹林附近,您应该也听说了吧。”

  是,他是听说最近要来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,可他一开始听到精湛二字下意识以为这大夫是个老者,但眼前这人虽然全身上下遮得只剩手,却能看出那双手皮肤白皙,指骨修长,也能听出他声音并不显老,明显不是个老者,因此他见到这人时完全没把二者联想起来。

  他不禁为自己的目光短浅失笑,又向眼前人道歉:“对不住先生,是我眼拙了,请问先生贵姓。”

  黑衣人没有立即回答,他只是伸出衣袖,将书页上的小虫轻轻抚走,又把书合上,递给这位少爷,再郑重答道:

  “免贵姓沈,沈巍。”

  “呃,我姓方,名叫方云澜。”

  他的确是迟钝了一下,因为他在那一瞬间,忽然觉得沈巍这个名字像是承载了太多,仿佛比百年树木的年轮还要老,又似乎有万年的山水那么重。

  “在下幼时被火烧伤,面目不便示人,还望谅解。”

  “无妨。”他攥着手里的书,时隔不知多久,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舒心的笑。

  “我还要多谢先生呢。”

  

  此后的一段时间里,沈巍总会按时为他号脉,甚至亲手看着煮药,闲暇时候还会同他下棋,两人总是不分上下;等他想看书了,沈巍就带着他到自己的住所里,那里有一柜子的书可以给他看,也总是有烹好的茶给他喝。

  如此日复一日,这位病秧子少爷的身体当真好了许多,他开始琢磨着跟这位沈先生对诗,意外地发现沈先生的才学也很好,于是晨昏交替,他们对的诗也越来越多,时光流转,这天他再次来到沈先生院子里时,竟发现那株梅树已经开了。

  他看得出神了,便在树下站了良久,直到沈巍怕他受风寒旧疾复发,软磨硬泡地把他叫进屋里。

  沈巍给他温了药酒,说能暖暖身体,他捧着酒杯,神情郑重下来。

  “沈兄你,在山下生活过吗,那你可知,当今时局如何。”

  沈巍替他号过脉,正在写药方,闻言并没有停下来,而是缓声回答,波澜不惊。

  “赋税繁重,百姓民不聊生,百官歌舞升平。”

  那少爷捧着酒杯,眉目凝重。

  “那沈兄,你觉得如今世道,读书人该怎么做。”

  “谨言慎行,尽力而为。”沈巍写完方子,手捏着笔,就这样顿住。“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。”

  他把笔搁好,等着笔墨干透,一层布挡不了他的视线,他透过帷帽,看着眼前人一口把酒喝光,开怀大笑。

  “沈先生是我知己。”

  沈巍呆呆坐着,没有人能看见他帷帽之后的苦笑。

  是吗,知己,但我能如何,我只能这样提早察觉你的结局,然后眼睁睁看着你步入火坑。

  他看了这么久,纵然凡人一生不过百年,于他来说无关痛痒,但眼前人不同,他每每看见眼前人的生死,总是止不住心头之痛,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再逾矩,但总忍不住去看。

  但他总归不能干预。

  他的命数如何,他都只能袖手旁观。

  

  这少爷曾同沈巍开过玩笑,说自己是个病秧子,不能轻易东奔西走,看不了天下大好河山,即使以后好了,说不定也立马投身乱世,被时代洪流活活绞死,沈巍那时听着他拿自己的命开玩笑,明白那是他给自己定好的结局。

  

  “只是……”这少爷写完一首诗,对着纸页叹气“我的病快好了,沈先生也快走了吧,我不会让我父亲再限制我,不久后我也会自己逃下山,去见我在书院志同道合的同窗,临到头,还是要与沈兄分别啊。我说沈兄,你我相处这么久,有一事你能否答应呢。”

  “什么事。”

  “我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。”

  沈巍少见地慌乱起来,他忙着强调“沈某的脸……”

  “无妨。”那少爷出声打断他,“就当是最后一面,我想看看友人,我不会怕,也不会嘲笑,沈兄你不必顾虑,就当是……最后一面。”

  沈巍这才发现他眼圈发红,连笑容都有些勉强。

  “有一天我来沈兄的院子里,那时你还没发现我,我偶然看见风把你的帷帽吹起来一点。”

  沈巍一惊。

  “虽然没看清楚,但我也知道沈兄脸上没有伤疤,沈兄你放心,我只是个困于书院的读书人,你就算是什么朝廷重犯,我也肯定认不出来,就算认出来了,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什么,只是……一点私心,算是我的最后一个要求。”

  

  沈巍沉默着,良久,他抬手把帷帽拿下来,这少爷终于如愿见到了他日夜好奇的那张脸。

  于是他总算明白为何书生总对妖动情,为何和尚总是动凡心。

  只是他自己都说了,这是最后一面。

  于是他笑起来,说多谢沈兄,让我窥见这惊世容貌,可惜我文采有限,写不出洛神赋那样好的篇章。

  

  那天沈巍抱来了一坛酒,被他们两个喝到精光,最后这少爷醉得瘫倒只会说胡话,沈巍只能一路把他背回去,一路听他的胡话。

  “沈兄,多保重。”

  沈巍背着他在黑暗中走过竹林,忽然双眼难忍艰涩,偏偏他在谁都看不见的情况下都在抑制自己,只让泪往心尖流。

  “多保重。”

  

  第二天快到正午,这醉鬼才迷迷糊糊起来,他以往准备去沈先生那里时总是兴高采烈,拉着小厮说个不停,说沈兄的字多好看,说沈兄院子里有多干净。

  但他今天一句话没说,穿上衣服就往沈巍的住处奔,吓得小厮也跟他一起跑过去,等到他们终于到了,他却忽然停住,嘴里喃喃自语。

  “那树上的梅花又开了两朵。”

  “沈兄也该是不在了。”

  小厮一头雾水,看着少爷慢慢地走过去把门打开,却发现屋子里当真一个人都没有,只有一副多出来的画挂在墙上,上面画着云雾缭绕间连绵起伏的山峰,仿佛天下十万大山。

  画的角落还有一行字,字迹端正秀丽,写着:“赠君千里江山,沈巍。”

  他颤着双手抚过那行字,却并没有把画带走,只说道:“沈巍,多保重。”

  

  后来大概过了七八年,有一个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的男人硬生生拿绳子拖着一具尸体来到了这个小院子里,用院子里生锈的锄头为这具尸体刨下一座坟,再用破木头立下一块碑,又咬破手指准备写下墓中人的名字,但他刚落下一笔,却临了拐了个玩儿,写下“赵云澜之墓”,之后匆匆离去。

  而第二天官府追兵路过这里时,有人注意到那里有一座坟,正想去看看,却被另一个官兵出言提醒:“你看,这坟头上的草又高又多,碑还破,指不定是多少年前的野坟了,你看这个干嘛,还不如赶快追,别浪费时间了。”

  他们不知道那坟头边上就守着一个人。

  

  又过了四五年,有人一边呼号着青天大老爷,一边把这座坟又修得像模像样,据说他们本来准备迁坟,建一座更好的,但大老爷生前留了遗愿说他就要葬在这里。

 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,每天都有人来守着,说不能让青天大老爷做孤魂野鬼。

  于是真正的孤魂野鬼心满意足地笑了,说太好了,你终于有人陪了。

  而他,也要自己去下那条冰冷彻骨的黄泉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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